为此,他黯然神伤了许久,恨过自己的无能,也恨过永嘉江氏。但他到底不是那般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人的人,所以如此辗转痛苦到最后,他将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后来,为了想要给母亲争一口气,他愈发勤勉努力,日夜不休地沉浸于机关一道,自觉有所成就,却并未对自己的现状有任何改变。
那些白眼与讥嘲,从未远去。
圣贤书让他忘忧。
可放下圣贤书,所有的纷扰就重新回到了耳中。
所以他在越来越多的时候捧着书,在所有热闹的角落里埋头苦读,最终成为了平妖监所有人口中“无趣的书呆子”。
他懊恼过,不甘过,在无数漆黑的夜里难眠落泪过。
却从未想到,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原来根本与他无关。
会那等偃术之人,本就看不起机关术,可如今天下大变,他们所精通且苦练数年的偃术一夕变成了邪术,只能仰仗过去看不起之事东山再起。本家有多少弟子心底失衡,难以接受,是这样的失衡与没有天份的微妙嫉妒,才导致了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可如今,他一夕知道了真相时,却觉得自己还不如不知道。
他的那些日夜的自我开解像是笑话,为之而付出的努力像是他自己无人在意的一厢情愿。
那些本家弟子的嘲笑声在他耳边响起,那些谩骂与高声的讥讽在他脑中回荡,那一日四子和八子充满恶意和高高在上的嘴脸赫然在目,而母亲归来时后,行将就木万念俱灰却还要强颜欢笑安慰他的神态,也在他的眼中。
程祈年慢慢抬头,看向谢晏兮时,他的眼底甚至已经有了一片赤红。
那里是恨,是不甘心,是想要燃烧毁灭一切的冲动。
而现在,他有了将这一切兑现的机会,那些不眠不休的夜,那些母亲受过的折辱,那一扇背后满是腐朽却对他们母子紧闭的大门……所有这一切,只需要他现在点头,就可以如他心底那些埋藏最深的阴暗想法一样,彻底翻天覆地。
方才他听到的那一点内容,哪怕不去深思,也足以证明,面前之人,的确有他所说的这个能力。
谢晏兮静静地看着程祈年。
他方才的话语算不得隐晦,程祈年也不至于听不懂他其中的隐藏的意思。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换。
如此乱世,永嘉江氏本就早已不在世家的权力中心漩涡,不复昔年荣光,甚至有些新贵对于永嘉江氏四个字闻所未闻,在这样的情况下,南域偏荒之地,便是有世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最后也只会变作平妖监案头的一纸不起眼的文书。
如果程祈年想,他可以帮他做这件事。
——只要他不要将自己方才看到听到的一切说出去。
程祈年嘴皮颤动,神色挣扎犹豫,眼底的那抹红却昭示着他分明已经心动。
心动将这一层枷锁和烙印从自己和自己的母亲身上彻底抹去,让自己从这样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中彻底解脱出来。
谢晏兮见过太多人心,从来都最是知道应当如何攻心。
只是越是知道,越是觉得人性不堪一击,人的本质,不过是欲望驱使的血肉罢了。
他几乎已经想到了程祈年会如何回答。
长久的沉默后,程祈年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终于慢慢抬眼,他看向谢晏兮,嘴唇嗫嚅,目光却慢慢恢复了清明,然后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这是拒绝了谢晏兮之前提议的意思。
出乎谢晏兮的意料。
谢晏兮若有所思地看了程祈年片刻,手指轻弹了两下剑柄,:“你真的这么想知道?”
“准确来说,我没法在听到了以后,却装作一无所知。尤其谢公子方才所说的内容,实在让人难以骗过自己。”程祈年躬身一礼,肃然道:“还请谢公子据实以告。”
谢晏兮面上却没有任何被人撞破了身份的慌乱,他看了程祈年片刻,有些散漫地笑了一声:“不如让我来换个问题。”
他一字一顿道:“程祈年,你这么想听我亲口承认?”
程祈年神色一顿。
本应是他听到了如此机密,想要质问谢晏兮,然而此时此刻,他到了嘴边的话却竟然极难出口。
面前的青年只是站在那里,周身便自然而然有了一种上位者的强势,这种强势无关修为,无关境界高低,而是一种近乎天然的居高临下。
程祈年的手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他抬头看向本就站在更高的山坡上的谢晏兮:“谢公子此言又是何意?我不过是想要确认谢公子到底是否与前朝……”
夜色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