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这种看法显然并不为凡人所认同。
沙石那般蠢笨的死物怎可与生灵相提并论,人为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乃天地之性最贵,又怎是禽兽可与之相比的?
是以众生分贵贱,凡人分尊卑。
而其中最贵的,莫过于那位列天下之尊的帝王。他是高高在上的主宰,是天命所归的天子,坐拥天下的权柄,亦拥有至高无上的荣耀。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为王土。普天之下,皆为王臣。
仿佛一切都匍匐在人间帝王的脚下。
可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世上不只有凡人。那尊卑贵贱的划分之中,那弱肉强食的勾心斗角之中,竟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们的存在,更没有人想起,凡人与他们相比,亦似蝼蚁。
他们,便是鬼神。
这听起来本应是件多么古怪的事啊。
分明所有人都相信帝王乃是天子,会为了丰收祭天祭神,分明所有人都相信人乃鬼神之会,因此将万物分化尊卑。
那鬼神之说的戏文话本盛行于世,泥塑的道观庙宇香火不绝,仿佛这世界没有人不知道,凡人与鬼神共存。
可事实却偏偏完全相反,事实是,所有人都敬鬼神而远之。即信其有,又信其无。
那非人力所能及的鬼神于凡人而言,像是背后的高山。便是纵横千万余里,也浑然不觉好似并不存在。
应知鬼神在,又似世间无鬼神。
顾九思原是该觉得古怪的,甚至该嘲笑凡人这般做派,嘲笑他们的掩耳盗铃,又或是嘲笑他们的贵人多忘事。
他本该嘲笑的,假如他曾经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假如他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事情背后的真相。
凡人并没有对世界正确的认知,又或者说,有人阻碍了凡人的认知。
他让凡人信奉弱肉强食,互相以武力征讨致使大地陷入连年战火,使强者获得胜利换取天下的果实,从而建立起有名有姓的太平。
却让凡人完全忽略了鬼神之力,从不思考凌驾于凡人之上的他们为何不是那胜利果实的获得者,甚至到了几乎完全没有鬼神同样存在于世这种意识的地步。
他让凡人使用青蚨耳鼠等的血肉,让丹棠的香气成百上千年不曾真正在世间断绝,让道门的建立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两三千年前。
却让凡人从未将目光投向那些可上天入地的道士身上,不曾发出过为何他们没有建立政权参与国事摘取权力的疑问,甚至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道士修士等等与鬼神一般,皆是背后的高山。
高山巍峨壮阔连绵不绝,人的背后,却是没有看清世界的眼睛的。
顾九思想,现在来看,这种事情约莫很难让人理解吧。
毕竟这种毫无逻辑的事情怎么可能存在呢?旁的不提,便是青蚨和丹棠这一点,谁会在用了他们血肉生出的实物后,意识不到世间有鬼神呢?
道门建立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两三千年前,这两三千年若没有拥有修仙根骨的凡人补充,道门如何势大?便是众所周知神仙两界有名无实,妖魔却是一直与凡人并存,他们怎么可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既然留下痕迹,世人又怎么可能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
万事万物皆有痕迹,既有痕迹,便可认知。更何况,这世上不是还有沈星河吗?
是啊,沈星河,世所周知的登仙第一人,世上唯一一位仙尊,无人不知,无魔不晓。
世人既知沈星河,如何不知有鬼神?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因沈星河行走世间一十三年,甚至因他登仙才改变的呢?若是在他之前,世间根本没有所谓的众所周知呢?
仔细想来,被阻碍认知的何止凡人。
在沈星河之前,道门可追溯到的两三千年间无一人登仙得道,这么多年里,难道没有一个道士发出疑问吗?难道没有一个人因此失去道心吗?难道没有一个人爱慕权力吗?难道修道之人真就全无一点私欲吗?
若是没有,道门掌门与长老的位置因何而来?出生富户之家的苏长林为何费尽心机也要登上越侯门长老之位,又为何仅因为沈星河放过那些加害他的人,便对沈星河怀恨在心,不惜以青蚨为耳暗害沈星河?
若是有私欲,掠夺凡人权柄显然要比在道门爬升更为容易,带着修道得来的寿命,去凡人那享受数百年的荣华富贵,难道不比两三千年都未有人实现的大道更引人追求吗?
修行高低要看根骨机缘命途,与凡人夺利却再容易不过,为何修道之人不去凡间享受富贵荣华?难道这凡间数百年的富贵荣华,还比不上那注定得不到的大道,吸引不了哪怕一个修道之人吗?
至于妖魔,便显得更为荒唐不解了。天道对凡人重死不重生的态度让人疑惑,杀一个凡人造下的孽债比杀世间任何一个生灵都要重,却也从未妨碍过妖魔对凡人下手。两三千年的凡人征战,不知有多少妖魔跟在后面杀一路吃一路。
可为何,这些肆意妄为的妖魔,没有直接占领任何一个国家?难道亲自决定整个国家生死,还比不上跟在凡间军队后面捡剩下的吗?
为何两三千年里,从未有凡人以外的存在于凡间建立政权?为何两三千年里,没有任何一个凡间政权对自己的稳定性感到不安?为何没人去担忧,那些非他族类的异类们能轻易夺走他们的一切?全无一点意识,以至于连半点未雨绸缪的措施都没有?
神仙两界有名无实,妖魔立于世界顶端。这世上从未有任何约束彼此的条约,究竟是什么让各族明明彼此倾轧却又近乎各干各的,像是活在壳中般对彼此混沌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