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向来只会算一笔糊涂账，它从来不给凡人任何好运，连一点点机缘都不肯给他们，任何非人族类都能毫不费力地踩他们一脚，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一旦涉及到了杀戮和生死，凡人的命就突然变得金贵起来。杀一万个妖魔背负的孽债，都不会有杀一个凡人背负的孽债多。
顾九思不懂死人比活人还金贵的账是如何算的，可他知道沈星河杀了血亲之后，绝对会受到天道的严惩。
尤其是他杀的不只是他的弟弟，还有他亲生的父亲。
沈星河一旦动了手，就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身死道消，要么堕落成比他还弑杀的妖魔。
顾九思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挡在沈星河的面前，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他也没有想到，面上平静到瞧不出波澜的沈星河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他为何跟着他，也不是让开。
沈星河站在他面前，头一次用一种近乎茫然的语调道，“我的娘亲投胎转世了。”
顾九思始终不知晓沈星河这句话的意思，也没能躲过沈星河的阻拦，无法代替沈星河杀人。
沈夜升也没有死在他们任何一个人手上，却还是跟他父亲死在了不久后。
他们死的那一天，是沈星河的娘亲投胎成人，再度降生于世的第一天。
沈夜升不知晓他日后的命运，也不知晓他还有四年可活。他的脸色因沈星河这句语调平淡的话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收敛了情绪，竭力温和道，“大哥，我们也有二十来年没见了。”
“下面的人快马加鞭地到朝廷汇报，他们说云梦城的城主封石被人动了，以拥星河为界的半座城都被道门拿来举办盛典。他们不知道是谁动用了封石，怕我们怪罪，所以一边听了命令，一边急忙向我们请罪。”
“二十多年过去了，底下的官员换了又换，他们又实在是愚蠢无能，上任时连交接的事宜都做不好。他们管那条河叫拥星，却连拥的是哪个星都不知道。”
“这云梦城本来就是大哥您的封地，那块封石一直都放在您的书房里。”沈夜升讨好道，“父皇和我，还有底下的老臣都很想您。”
他抬头看了眼沈星河的神色，没看出什么不对，接着说了下去，“您二十多年都不肯回来见我们一面，我们也没脸来找您。可这次您动用了云梦城城主的权力，父皇他们就猜测您可能是松了口。”
沈夜升又说，“父皇他病了，太医说他没几年可活。他想临死前见你一面，就让我过来了。”
他说完沉默半晌，沈星河也没看他，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顾九思身上。
他瞧见顾九思听得很仔细，似乎也不觉得无聊，心情一下子便好了几分，听了半天以后，还有闲心问道，“然后呢？”
沈夜升没想到他说了这些以后，还能得到他大哥的回答，急忙说了下去，“我知道您不可能愿意，我们不会也没有能力逼您回去。只是您问鼎仙道，早就能长生不老，二十多年都未变过模样，日后想必也不会变。”
“我们这些人却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凡胎，便是有灵兽可以驱使，很多人也已经年老不堪，落下了腰酸背痛的毛病，再受不了这万里的舟车劳顿。”
“大哥您做太子时手底下的臣子，死的死，老的老，现在剩下的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勉强还算年轻的几个知道您在这里，也追着过来了。我比他们都年轻，还跑得动，就带着几个雇来的修士进了九天炼。”
他有些希冀地望向沈星河，“这可能是我们大多数人同您见得最后一面，日后便是想来也来不了，您能去见见他们吗？”
沈夜升这话说得十分恳切，向来不偏颇待人的沈星河却没答应他这个听起来不算过分的要求，平时瞧不见情绪的脸上，也流露出了几乎按捺不住地厌恶。
顾九思生怕他一时忍不住将人杀了，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暴露，悄悄将幻化的剑握在手中，随时准备拦着沈星河杀人。
可坐在他对面的沈星河仿佛突然想通了一般，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若没有其他事，你该从九天炼里出去，这不是从未修炼的凡人该来的地方。”
逃过一劫的沈夜升却不肯就这么走了，急急忙忙道，“我把大哥您养的马带过来了，就是崇慧娘娘送您的那一匹，它还活着，大哥您真的不看一看吗？”
无奈
沈星河养的那匹马通体雪白，一身毛发飘逸又顺滑，神气活现得谁都看不上。
顾九思有时在心中暗骂它物似主人形，明明是匹马，却像条狗一样护主又认地盘。沈星河不待见他就算了，连它也对他区别对待，整个凌虚派谁摸它都可以，只有他顾九思不行。
它一看到他就要踢他，顾九思一见到它踢就生气，上辈子没少为此跟它置气。
眼下的顾九思再见它，却没有这番心境了。
朝堂距云梦城万里之遥，凡人来此尚且受不住舟车劳顿，更何况是一匹马。眼下的它怏怏的，垂头丧气的像只呆头鹅，那雪白的毛发也沾染了灰尘，连半点踢人的威风气势都没有了。
顾九思想起上辈子最后那日，它唯一一次任由他摸却被他摸急了的样子，平静地扫过它一眼，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又见面了，小马儿。
这天下所有人都可能像顾九思一样辜负沈星河，只有这匹马不会。它能在沈星河身边，总比顾九思在要好太多了。
那马似乎若有所觉，抬头向他看了一眼，顾九思退后一步，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