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抚过她头顶的手心仿佛余温还在,此时周双白脑海里却意外乍现落入水塘中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淡绯色水莲一般,比现在的模样生动许多。这种所思所想不受自控的感觉,他也不喜欢。周双白自小就比常人心思缜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九迂八回,不过片刻之间的事,“对了,这是上次你向我讨的米芾苕溪诗帖,难得今日恰巧遇着。”周双白想起什么来,从袖袋里抽出一册,递与她,好看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实在不想与他多有牵扯,此刻却也不好抹了他的面子,只嘴上谢过,眼神示意认秋去接过字帖,道,“谢过周哥哥,只是这会子我不大舒服,没旁的事我就先回了。”周双白踱近了半步,面上像是挂了忧色一般,“可是要紧?可要大哥送你回去?”因着她的反常,着实教他忍不住一探究竟。此时夕阳熠熠,撒了他一肩,显得愈发温暖可亲,梁淑甯有些恍惚,这样的他自诩无福消受,凝神推脱几句,便垂着脑袋快步走了。本就是个提议,她却拒绝得果断,周双白独自立在原处,淡淡目送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梁淑甯脚下走得快,且有愈来愈快的趋势,跟在后头的认秋人小步子也窄,终于忍不住喊了自家姑娘一声,“姐儿,您慢些走,这后头又没人追着您。”听得认秋这一声唤,梁淑甯才倏然顿下了步子,跟回了魂儿似的。认秋追上前一看被吓了一跳,“姐儿,这会儿脸色怎生这样苍白?身子不舒服了?”方才明明还好好的,认秋心疼地去拢自家姑娘的风帽,生怕她闪了凉。梁淑甯摇了摇头,眼里闪现一丝脆弱,她还是害怕了,是不是只要心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自己就仍逃不过前世的命运?忍不住地叹气,她姓梁而他姓周,尚且不知两家隔着怎样的恩怨,而那些付出真心任人踩踏的日子,她实在没有勇气再挨一遍了。可,一味地怕又有什么用?突然地,她意识到,现在的她同周双白始终是在一个屋檐下,纵使一辈子躲着他,纵使守在屋里一辈子不出去,她也做不得一辈子的娘家小姐,自己之后的命运依然攥在父亲手里,若是父亲有意用她去拉拢周双白,这与上辈子又有什么分别?凡事有一丝希望,便不能坐以待毙,梁淑甯的眸色淡淡地,望着天边余霞成绮,心头也稍稍平复。以她前世的了解,周双白虽厌恶梁府,却也不会因为一己私怨报复到女流之辈身上来,只要这辈子不与他交恶,也尽可能少些交集,想必他最后也并不会为难于她的。既然定下这样的打算,梁淑甯也渐渐想通了,能多接触这外面的世界,总归是好的。这不,还没到开春的日子,便开始重返家学了。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还未重生。本朝姑娘家识文断字并不少见,尤其是出身好的,在精进课业上更是有所要求的,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毕竟待日后出阁成了当家主母,哪个要体面的大户人家也不想自家奶奶只能当个花瓶供起来。上辈子梁淑甯虽受过蒙养,学的也多是着衣、叉手、行路这些礼节,后来一片苦心都扑倒在周双白身上,再加之她也确实没什么行文论章的天分,况这吕鼐先生教学严苛,诸多原因都导致梁淑甯对家学听课之事敬谢不敏,绕道而行。近代家塾分为“短学”和“长学”两种,以授业时长区分,“短学”授业多是一月余,算是速成,对学生结业的要求也不甚严格,只求学生能粗通文墨,大体认些简单字句,大致能看懂些账本,写写对联即可,而“长学”则不同,每年农历正月十五后开馆,除去日常公休外,开课到冬月才能散馆。梁府家学是为“长学”,请来的夫子又是名动天下的枞阳吕鼐,求学者之中又大多忙于举业,则治学只会更为严谨,平日里又多以儒家经典为教材,令梁淑甯之类的旁听更加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了。今日梁府那位“病秧子”大姑娘能到场,还是教不少人深感意外的,其中不少新来的学子只知道梁府有这么一号人物,要说亲遇着倒还是头一遭。众人只瞧见那素色绣帘另侧静静端坐着的一个姑娘,那薄帘隔中有透实中有虚,教人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瞧见她素手执着一杆紫竹笔在纸上仔细记着什么。正所谓帘底纤月、帘掩佳人,倒引出人另一番遐思,虽人人都说这梁府大姑娘生性愚钝,但若是生得足够貌美,谁还管得上愚不愚钝了呢。这吕鼐先生看梁淑甯本就不大顺眼,在他眼里人似乎并无什么男女之别、相貌美丑之分,那心不向学坐吃山空的皮相生得再好,也不过绣花枕头一个,不堪大用的。老先生圈点口哼完一段,抬起眼皮瞧瞧下面学生的反应,靠坐在帘下的陈钰琨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众人或埋头读书,或托腮凝想,可这陈家公子不一样,肥墩墩的手举起册子佯装详读,那眼神却一动不动偏盯着帘侧的姑娘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