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陈钰琨家在京中做客栈生意,世代经商早已是家财万贯,这陈老爷便寄希望于自家末子,举场上能中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光耀门楣告慰祖宗了。可惜这陈钰琨从小就是金银窝里打滚的纨绔,读书写字不行,走街串巷遛猫逗狗的营生倒是样样在行。吕鼐瞧他现在神游天外会神女的模样,连手中打掩的册子都拿反了,只一股气涌上脑门,将手中的书卷朝案上一掷,动怒了。学生们不知发生何事,皆抬起头忐忑去瞧师傅的脸色,当然也包括坐在另一侧最远的周双白。陈钰琨自然也觉察到师傅的不悦,厚着脸皮挠挠后脑勺,朝着吕鼐赔上一个谄笑。结果惹得先生更为光火,立起身来,咬牙切齿啐了一声,“有辱斯文。”说着便踱步过去,指着陈钰琨道,“你,去将双白换过来坐。”吕鼐向来严苛,忘了带着戒尺下来招呼几下已是幸事,那陈钰琨心头侥然今日用不着受皮肉之苦,忙不迭收拾起书匣,屁颠颠地逃也似的奔去了另一边,嬉皮笑脸地朝周双白点头道,“周兄,行个方便行个方便。”周双白心里无奈,也只好收拾了东西坐过去,直到坐下,才发觉那帘侧的人影恰好荫罩在他眼前,仿佛没受到帘外半点影响似的,垂着头在纸上自记着什么。老先生似乎对这梁府的大姑娘也好奇起来,缓缓走过去,仔细瞧这姑娘肘下压着纸,正工工整整地记着札记,这一手行楷倒是教吕先生忍不住皱眉眯眼细看,笔锋灿烂,乍看不若出自闺秀之手,左低右高上放下收以借势,笔画间游丝连绵,再看竟大有晋人之神韵,更偏具米字之精妙。“大姑娘这字,进步竟如此之快?”吕鼐忍不住夸赞出声。此话一出却惊到了正凝神写字的梁淑甯,手上一抖,那纸面便多出一个墨点来,“学生惭愧,下笔太慢总跟不上先生的批解。”恭敬答道。要说起这字,倒真还得谢谢她那前世夫君,当年得知苏黄米蔡宋四家之中,他独爱米字,梁淑甯便下了大功夫练习这米芾行书,只为能得他一句赞赏。只是未想到这第一个表示欣赏的,竟会是家学的吕先生。梁淑甯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吕鼐再瞧纸上她所记下的东西,竟将他方才课上所讲内容,全都分门别类按序归纳起来,就如她所说字写得慢些,并未赶上正讲的内容。只是这样的进步仍是令人欣慰,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姑娘的字假以时日,怕是快赶上汝兄了。”吕鼐指的自然是他的得意门生,周双白。此时周双白的目光透过那薄帘,听她开口,“先生谬赞,学生自知不足,不敢同兄长作比,云泥已殊路。”从她说这话的语气,好似并非是字写得不如自己,而是单纯并不想同自己相提并论,周双白一边悉心挑着笔尖的毛刺,一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吕鼐向来惜学惜才,心中十分受用,难得温声道,“桑榆非晚,难得大姑娘一心向学,可惜之前落下太多课业,”沉吟片刻,像是得了解决之法,大袖一挥道,“双白,你家妹妹落下的功课,还劳烦你多帮衬才是。”这边还未等周双白出声,倒是梁淑甯先坐不住了,“多谢先生好意,只是我家兄长肩负繁重课业,怎好因我误了韶光。”那小手掐着紫竹笔杆的模样,像是真急了。“欸,无妨,正所谓‘教学相长’,双白可知其中深意?”吕鼐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笑着问道。“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周双白欣然对答。吕鼐的意思,便是给周双白出了个难题,自己学会了并不难,若是把旁人教会了,那才是真正的学问。吕鼐听了,心中对周双白更是赞赏,对着兄妹两人齐道,“好!有兄长如斯,梁大姑娘成才有望了!”“学生领命,愿不负先生重托。”周双白拱手一礼相回,语气平淡。短短一句话,砸在梁淑甯心头的分量却不低,一时间她只觉得头昏脑胀,想起前世,是了,前世分明并没有这档子麻烦事,现下却引火烧身,躲无可躲了。事已至此,也只能勉强扯出一丝苦笑以谢师恩及兄长不吝赐教之德。只是,这样的大恩大德,梁淑甯实在是无福消受。这课上梁淑甯受了夫子称誉,也稍稍洗脱了之前草包的嫌疑,如今放了课,见这姑娘背身在杏树下立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引得家学的弟子们都忍不住侧目而视。这梁家的大姑娘与二姑娘性子截然,长得也不甚相像,二姑娘梁淑仪虽也是生得娉娉袅袅,可如今看来,远不及这大姑娘芙蓉花愁美人面,这若是再过两年,定是个艳绝京城的婉约佳人。此时,只见她静静立于树下,稍稍延颈露出一截粉藕似的秀项,配着脑后随风轻动的铃兰步摇,颇有轻云蔽月之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