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啸阳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听到令他满意的回答,此时他背过了身去,从颈间摘下了一枚阳绿无事牌,上头飘花散落,镂刻以猛虎纹样,倒被这冰糯的底料衬出几分水墨意蕴,紧接着便将这串了翡翠牌的红绳递到梁淑甯手上。覃啸阳想起那日塾院里二人初见之时,他便是用这块东西故意反射日光来戏弄课堂上正打瞌睡的她,临行前将这个赠予她倒显得再合适不过。他的贴身之物梁淑甯怎么能要,正推拒着还回去,却听他说,“不是什么贵重的,只是碰巧打小戴在身上,我如今要走,将这东西放在你这保管,也教我时刻记得京中还有这么一个物件等着我回来取。”也还有这么一个人在等他回来。这话说得伤感,梁淑甯为难,仍是执意不肯收下。“算我求你,我离了京就像风筝飞上来天,这东西有你拿着,就像那风筝的线似的,教我边地日日夜夜总归记得回京的路。”覃啸阳的呼吸渐急,连肩膀也忍不住跟着轻轻颤起来,抽了抽鼻子一副泫然。梁淑甯终是没忍心,将手垂了下来,“那我先代为保管,直到你回京那日。”她内心有些愧疚,面对这腔赤忱,她没办法也没可能给他回应,他不过是个满十五岁的少年,如今的一些决定说不准不过一时冲动罢了,等三年五载后归京指不定就会变了,到时她可能已不在京中,但这东西也必会完完整整送归于覃府。覃啸阳怕她犹豫再后悔,一边快步离开一边回首与她辞别,眉头里尽是少年初次知晓的忧愁滋味。树下目送的梁淑甯摇了摇头,将那枚无事牌妥帖地放入随身的荷包之中,刚要转身,却发觉门口的一顶青纱小轿似乎在那处已经停留多时了,且她一眼认出,那是周双白每日上朝坐的轿子。赶轿的焦大正急颠颠从远处跑了过来,朝梁淑甯恭敬道,“大姑娘,周侍郎教小的来请您上去叙话。”也不知道他在门前瞧了多久,梁淑甯这几日好似愈发看不懂周双白的态度,就比如正当下。他素来不爱见她与覃啸阳走得近,她看不懂京中局势却也知道,这覃家原本由前首辅秦拱一手扶植,秦首辅去后则随表亲倪家向太子一方靠拢,如今倪若待嫁闺中与她联系渐少,而她却与覃啸阳走近必定教他这任上的吏部侍郎不好一碗水端平,可现下梁淑甯偷眼去瞧他,脸上没有生气的意思。目光柔软地正打量着她,却教梁淑甯这心里愈发打起鼓来,见惯了他平素里那一副冷脸冷眼,如今看他这样怎么倒好似钝刀子杀人,教她心里更不好受。她自知正理亏,温驯地垂着头上了小轿,特意留了个心眼,坐在离他稍远的一处,两只小手就这么规规矩矩地搁在膝上,看着倒乖任谁挑不出她的错来。好像是眼见着那猎物自己入了套,周双白面上那股麻痹人的柔情戛然,宽阔的肩凑过来的阴影里带着一种隐形的侵略,教梁淑甯禁不住寒毛一立,可他却偏偏越过了她,掀开轿帘探头朝外,朝赶轿的焦大吩咐,“西山的桃花林开得正好,大姑娘说去瞧瞧,起轿吧。”语气淡淡,里头没什么情绪。焦大素来不多言语,只低头听主子差遣,软罗轿帘随之徐徐动起来,銮铃被撞得叮当作响。她什么时候说的?梁淑甯一抬眼,恰好引入眼帘他刀裁般的鬓发,和英挺清冷的鼻骨,像是孤高冷绝的陡岩,摄得她心惊,自然也没胆子跟他对着来,只是不知这会儿往西山一个来回,再回府里该得是什么时辰了。周双白正襟危坐好像方才的接近只是幻觉,连那身上衣褶都未动一下,偏脸过来瞧她,大约是方才破帘而入的杨柳风,恰好拂在人心坎上了,也教这冰山微融,他脸上的冷意登时消解大半,“甯儿长大了,与哥哥不比从前亲近,坐得这样远,莫非哥哥生得像东山狼一般骇人?”他笑得一派和煦,还能朝梁淑甯打趣。何止是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梁淑甯摇头不迭,左右掰着手指头,故作轻松道,“这京中贵女谁不道周侍郎生得一副芝兰玉树好相貌,哥哥可真会说笑,大白日里无故提什么东山狼,怪吓人的……”这东山有狼,西山难道就没有,梁淑甯真怕这会儿说话一个不合他心意,到了地儿把她撂下轿去,也教她亲眼见识见识西山夜里到底有狼没有。藕芽儿似素净的手指头被她掐得泛起粉来,周双白瞧了,眼角有些微微发红,耐着性子去纾解她那点局促,“几日未见了,可有什么要对哥哥说的?”他记得清楚,从那天从她院里出来,心里就闷着气吞不下吐不出,他来来回回将她那一箩筐的破绽想了又想,到最后明白了也嫉恨上了。朝中为官早看惯了阳奉阴违两面为人,可眼前这一副低眉顺眼他瞧了两辈子,竟堪不破一个小姑娘的心思,被她哄着骗着非还甘之如饴,让周双白第一次觉得自己又是蠢又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