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旧红绳上的两颗暗金色的铃铛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像是在向他诉说来自神都的轻语,那样喑哑的清脆串成鹿鸣山上的轻风,再落入他的心底。
姬渊猛地按住铃铛,止住所有铃音,然后看向一旁纵马而来的公羊春。
公羊春面色郑重,双手捧着一面崭新的军旗,然后当着姬渊的面,霍然抖开。
军旗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邺”字!
他们的背后,是红甲覆身,厉兵秣马,蓄势待发的府军们,而这些各为其主的府军们此刻全身上下的装备,分明比大徽的正规军看起来还要更精湛,更结实!
“三殿下,神都来报。”公羊春遥遥望向神都的方向:“何呈宣已经下诏狱,神卫军与禁军的统领皆为昔日何呈宣的部下,在下朝后向凝家三小姐举剑复仇……”
说到这里,公羊春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姬渊。
却见后者神色不动,冷冷扫来一眼:“都死了?”
“没死,但也离死不太远了。总归如今神都守备群龙无首,听闻玄天塔开,那位十年未下塔的青穹国师不知因何出了塔,想来或许是两仪菩提大阵有变,也或许是那些世族们藉由两仪菩提大阵所做之事,终于纸包不住火,被国师察觉。”公羊春笑道:“殿下,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简直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为殿下铺就了一条登上金殿的路啊!”
他话音落,却见姬渊竟然抬手,将一身甲胄全部卸开,随手扔在了地上!
“殿下?!”公羊春骇然道:“您这是——”
“一切照旧。”姬渊言简意赅道:“我先去神都。”
言罢,他在纵马而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公羊春一眼:“反正你也早就准备好了与我身形有五分相似的替身了,有没有我,本来也不太重要,不是吗?”
……
玄天塔下。
那日菩提树摇,叶落如雨后,一切并平静如往昔,好似那日的叶落从未发生过,不过是一场再偶然不过的事发,就像是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某个午后醒来,稍微伸了一个懒腰罢了。
可那日第一个发现了落叶的小道童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安,这些日子来,这种不安一直笼罩在他的全身。或许是他偶然抬头时,曾见国师大人侧头看向空茫的窗外,也或许是他见过国师大人捻着巫草,却久久不语,脸上的神情似是与平时的清冷如雪没有区别,却到底有着细微的、他也描述不清的不同。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总觉得,国师大人的身上,像是多了一点红尘的沾染,或者说,像是世间人的喜怒哀乐都短暂地重新填充入了那具身躯之中。
小道童不知这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便如他也根本不敢与任何人讨论,高居白塔镇守国运的国师大人,究竟应该更像个人好,还是真的应该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空余悲悯的神明。
小道童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听到了塔外的鼓声。
那是他的这一生中都没有听到过的声响。
他左右看去,却见其他道童神色淡淡,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于是连忙收敛了神色。
鼓似乎响了很长时间,又似乎不过几个晨昏。在塔中这些年来,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直到他倏而听到塔中一片惊呼声跌宕起伏。
小道童蓦地抬头,却只看见了一片鸦青色的道服衣袂。
国师青穹道君在入塔后十载,第一次踏出了这座入云的白塔。
那股奇特的不安越来越盛,小道童跪在原地,看着塔中人相互无措的神态,看着树下那九名守阵人,似乎想要他们有所表态,也有人急急奔出塔去,似是向着平妖监的方向而去。
可守阵人的身躯也很快开始了颤动。
那种颤动似是来自塔下,来自大地深处,仿佛停息了许久的心脏倏而苏醒,开始一声一声发出呼喊。
对两仪菩提大阵的呼喊,对这个天下的呼喊。
也是对如今太极殿外人的呼喊。
……
“阿爹。”
凝辛夷呢喃着吐出这两个字,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他的眉眼,可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她极少这样哭,可是在看到九方青穹的这个瞬间,她幼时的记忆终于彻底被拼凑上了最后一片名叫“父亲”的碎片的时候,这些年来所有的那些曾经对她来说并不值得一提的委屈蓦地涌上心头,让她在开口的同时,便已经哽咽。
原来在妖鬼之森深处的小屋里,不止有方相寰云,还有九方青穹。
那些方相寰云去平妖戡乱的日子里,也从来不是孑然,后来她踏入妖鬼之森时,手把手教她那些平妖之术的,也不止有方相寰云。
落在她头上的那只手的温度,从来都来自她的阿爹。
可她却将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