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这个人彻底蒸发般,被从她的记忆中剔除开来,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点不知来处的温度。
九方青穹长久地看着她,他的目光穿过她,落在了遥远的那些被遗忘的过去。
他想起了那张总是笑着的面容,她与他初遇时,也是带着这张黄金傩面,他还没来得及点燃巫草,她的白骨杖便已经一杖洞穿了面前大妖的头颅,然后笑出一声轻蔑。
那时的他哪里见过这么轻易的平妖,像是世间妖祟都不是她照面后的一击之敌,她生来便是天克世间一切妖祟,不由得看呆了。
她回头,兴许是被他的眼神逗乐,于是笑着摘下了脸上璀璨却狰狞的面具,甩了甩头发,露出了真容。
那时有一缕天光打下,正落在她的身上,她身上还沾染着妖血,红黑两色的道袍看起来古怪又不好亲近,可是少女的笑容比天光还要明媚,烂漫又洒然,天真却傲然,带着他这一生都从未有过的色彩,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闯入了他的心底。
她说她叫方相寰云,是飘然乘云气,俯道视世寰的寰云。
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是再正常平淡不过的事情。
就算知道了方相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他亦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目光。于是九方家最天才却也最懒怠的少主突然开始日夜不休地修炼,直到自己能够被这样光彩夺目的少女看见,能够与她并肩平妖,与她一起出入妖瘴。
她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他便带着她去认识自己自小的玩伴。他出身池庐九方氏,往来之人且皆有一身平妖戡乱的本事,比如彼时还是成王世子的姬睿,和龙溪凝家的大少爷凝茂宏。
凝茂宏擅剑,姬睿擅阵,他善卜,再加上一个能令万妖俯首的方相寰云,凡是他们所至之处,没有杀不了的妖,平不了的妖瘴。
那个时候,他们会在月下共饮,池中嬉闹,山顶看星辰。
他们一起见苍生,一起斩妖除祟,也曾为了形形色色的人间叹息,为了不公不正的冤案震怒,为了饿殍满地的苍生而落泪。
那日醉酒,少年姬睿望着狼烟四起的边境,砸了手中酒壶:“叔父沉迷酒色,不问政事,可苍生何辜!边境的百姓何辜!我等徒有这一身平妖戡乱的本事,可我们杀得了妖,却……却救不了这战火之中的苍生!”
“世族。苍生。天下。”少年凝茂宏眉目冷峻如剑:“陛下的权柄被世族削弱太多,地方割据,捉妖师散落人间,如今天下,又有多少人,多少军队愿意听虎符调令,愿意听长德宫发出来的诏令呢?依我看,这天下的世族都应当土崩瓦解,唯有寒门士族皆有平步青云之机,这天下才能真正归元。”
方相寰云静静听着两人的话语,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九方青穹:“你也这么想?”
九方青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了起来:“若是他们想,我这双眼睛,便用来为他们指明平天下,利苍生万民的康庄之路。”
“不可!”回应他的,却是蓦地转头的凝茂宏:“你们卜师本就命短,你要去卜苍生,还能活几年?!”
少年九方青穹摊开手:“左右不过一死,若为天下亡,我命幸甚。”
少年姬睿一跃而起,拊掌道:“是极!有你我三人在,天下又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呢?我不信这天下会永远如此,有朝一日,我要这天下海晏河清,天下归一!”
……
再后来,姬睿回去继承成王之位,凝茂宏也从凝家大少爷变成了凝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
而他却不愿回到池庐九方家,而是站在了方相寰云的面前。
“阿云,我不想回去。池庐再好,不如与你走过的这天下好,我不想被困在一处家宅之中,我想与你一起走遍天下,平妖戡乱,四海为家。”
方相寰云想了想:“可以啊。”
九方青穹便知道,她其实没有听懂:“阿云,我说的这段话里的重点,是与你一起。阿云,我喜欢你,平生一顾,至此终年,我想娶你为妻,这个天下,我想我再也找不出如你一样的女子,我也再难看到其他任何人,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姑娘,我……”
他一遍语无伦次地说着,耳根已经通红,头顶上的每一根头发都像是在冒着热气,但他依然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阿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方相寰云看着他的眼瞳,神色清澄,不染尘埃:“我姓方相,我此生不能属于任何一个人,我有我的使命,我的职责,若有一天,苍生需要我为他们而死,我也会抛下一切去赴死。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吗?”
他于是笑了起来:“我姓九方,善卜,短命。族里的人都说我是九方一族这三百年来最天才的卜师,所以要比其他人更多看看苍生和天下,如此以来,我应该还要比其他族人更短命一些。天下如此,总归你我大约都活不长久,岂不正是天生一对?”
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他们去了极北之地,那是方相寰云长大的地方,那里有九方青穹只在书上听说过的从极之渊的封印,那个封印里,是一片妖鬼之森。
他第一次踏入妖鬼之森的时候,只觉得诡谲恐惧,不敢高声语,可方相寰云却说,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方相一族的前辈。
他们以身镇妖,那些昔年上古的妖王和妖尊们,因为集了这世间太多怨气,太多恶念,即使被剑斩碎,被三清之气涤荡,也极难真的就此消散在人间,所以方相一族的先烈们舍身镇之。每一颗树便是一位方相族人,一只或几只妖尊。所以这妖鬼之森中,才气息可怖酷烈,却又好似有严厉却温柔的注视。
妖鬼之森的深处,有一间木屋,他们从此在这里深居简出,凡人间有妖祟作乱则出,若无则回。
他们的女儿也如过去所有的方相族人一样,在从极之渊长大,直至能够接过镇守从极之渊的权柄,以却邪剑守卫这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结界,以苍生为己责。
再然后呢?
九方青穹慢慢想着,可旋即,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素来如松柏般挺直的腰背,蓦地弯曲,再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阿爹!”凝辛夷一惊,欺身而上,一把扶住了九方青穹,然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了自己的手。
鸦青色的道袍之下,九方青穹竟然已经消瘦到仿若一把枯骨,这些年来,他高居白塔,殚精竭虑,早已灯枯油尽,乃是强弩之末。
凝辛夷下意识抬手,她能以心头血去消弭闻真道君的业障,自然也可以再一次驱动渊池虚谷,让九方青穹的眼瞳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