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居”里除去卧房厅堂,还有一间静室,是供弟子打坐观想的。打坐要不了多少地方,因此这屋还作堆杂物的处所用。年久积尘,进去就要呛得咳嗽。薄约拿块湿布,在桌上擦上擦下。江游世却不知从拿翻了本册子出来,盘腿坐在蒲团上,看得津津有味。
擦完桌子,薄约也凑过来,问:“看甚么这样好玩?”
江游世颇有点不好意思,将书掩了道:“啊呀,师父,我帮你擦。”薄约笑道:“早弄完了,让我瞧瞧。”
江游世便摊开那书,原来是本线订的账本。薄约道:“连这也能看得入神。”江游世指着账上一句,也笑道:“师父,你看。”
那账本除却开销,大半在记别人送来的礼。江游世指的那句是“鲜山板栗卅斤”,旁边小字又补了“救林家女”。薄约道:“板栗不值几个钱,也要收么?”江游世神往道:“收了才是大侠客呢!”
薄约道:“原来是子贡赎人的道理。”江游世道:“也不尽是。救了他家的女儿,要是不收礼物,别人反而心里难过。如此而已。”
薄约站起身来,从柜上抽了一卷熟绢,道:“你那账可是祖师爷记的呢,要不要来瞧,他们长成甚么样子?”江游世惠然应了,薄约便铺开绢纸。和别的肖像倒是不同,那绢上画了两人:一个手执“隙月”宝剑,牵匹芦花白马,眉目疏朗,白衣翩翩;另一个却高鼻深眼,不大像中原模样。腰上三尺长刀,想是“十轮伏影”了。右边题道:“为东风大侠、张鬼方大侠作相,后进蔡元谨制”。江游世两手一拍,将那账本往前翻了几页,道:“是这儿了。”
那账本多用小楷记录,只这一页有行七扭八歪的怪字,道是:“一尺半绢本像,入山为蔡元弟寻药一株,尤其难找。他手摔断,只好我写。好在画得还成。”这画竟然也是别人送的。薄约失笑道:“将个账本看这样熟。”江游世合了书,咯咯地笑道:“以后指不定也有人给我们两个画呢。”
可惜那账本缺了半本,不知撕到哪里去了。薄约看他翻完了,又道:“我师父与师娘也有一张像。但那是他们绑了个画师,来山上画的。”
江游世恍然道:“我想起来啦,你曾说过要给我看的。”薄约装傻道:“是么?我都不大记得了。”这还是他在润州的时候,内伤发作过一回,醒来时和江游世许的。许过这话,他便将江游世支走了,本来存的是再也不见的心思。他又抽下二卷绢纸来。薄明、蔺冰一人据了一张,各自执着刀剑,都在鞘外。薄明坐在椅上,“隙月”横在胸前,揽起衣摆,作擦剑的姿态。蔺冰单衣赤足,单手握着曳地的长发,另一手拿着“十轮伏影”,似要出门迎敌。江游世看着笑道:“真是杀气腾腾。”薄约也笑道:“他们生前最爱别人这样说,但你又心软、且又乐善好施的,真不知道他们是否喜爱你。”
江游世心想:“不愧是一家。师祖将传世的牌匾劈成两半,师父把好端端的宝刀熔成剑鞘。”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来。末了薄约又道:“还有一样东西。”说着向架上找去。
找了好半天,江游世听那架上一声巨响,连忙过去问:“师父,怎么回事?”薄约面色苍白,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江游世还以为他内伤复发,连忙扶着他后心,要助他运气。没想到薄约一挣,颓然坐在地上,喃喃道:“蔺祺怎么来过,蔺祺怎么来过?”
江游世吓了一跳,道:“甚么时候?”薄约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或许几年前,他来找我罢?”那架子刚刚遭薄约打了一下,差点儿散了。江游世望过去,迟疑道:“是少了东西?”薄约道:“掌门的信物,给他拿走啦。”
江游世讶道:“怎么样子的信物?会不会记错地方了?”薄约道:“一块玉牌,锦盒装着的。我亲把它锁在抽屉里,绝不会不见。”江游世不信邪,自己去那架子上找。架上没找到,他又钻进书柜、翻得浑身灰絮,终于也没见到哪里有个锦盒。薄约好容易缓过来,招他过来拍掉尘土,道:“不要找了。”
江游世宽慰他道:“说来说去,本门也不过两个人。他拿了信物,也没有人就当他是掌门了。”薄约起身道:“说得对。”将东风、张鬼方二人画像挂在墙上,薄明与蔺冰的画像陈在下面,指着地上蒲团道:“游儿,你跪在这里。”江游世不明所以,依言跪了,薄约走了几步,跪在前面,朝那画像拜了三拜,朗声道:“十代掌门弟子薄约,遗失信物,多有失职。一日不将叛徒手刃,一日愧见祖师爷、愧见先师师娘之灵。”
江游世心里颇有些忐忑,跟着他拜下去。只听薄约又道:“今谨以本门掌门之位,传与十一代弟子江游世。”江游世大惊失色,就要站起身来,叫道:“不行!”
薄约冷声道:“江游世,你敢站起来?”江游世浑身一抖,道:“这决计不行的。我……我武功不好,什么都不会,当不得这个掌门。”薄约便又像那画像叩了一下,道:“还有一过,徒弟也教得不好。本门百年基业、天下无双的功夫,就要毁在我手上了。”江游世看着他背影,眼泪涟连而落,慌忙道:“没、没有这回事。我一定好好地学。”
薄约声顿之时,他那抽泣声音就格外明显。薄约叹了口气,道:“算了,没有意思。”
江游世闭上嘴,薄约坐到地上,又说:“我想了一想,当个掌门也没甚么意思。人生在世,教这些东西绊住手脚,就不好潇洒了。你不想做,那便不做了。”江游世说不出话来,只念道:“我……我……”
薄约拉过他两只手,压低了身子,从底下看着他道:“游儿,你来说说。你是舍不得我,还是真不愿当这掌门?”
江游世问道:“这有甚么区别?”薄约笑道:“真的不愿当,那就不当了,好好地快活去。若是舍不得我,那我……”话没说完,江游世急急地道:“我是舍不得你。”
薄约将他头上一点纸片拈走了,温声道:“做了掌门,可不要成日哭哭啼啼。”江游世低头道:“是。”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
薄约看着他这副模样,又笑叹道:“唉,这么一点年纪,稀里糊涂地做了掌门。何时不想干,那便不干了。”江游世道:“我可不能学你。”薄约奇道:“学我甚么?”江游世叫道:“学你将宝刀熔了、学你收个徒弟,高兴时逗着玩一会,不高兴了就抽身要走。”
原来江游世也有脾气呢。薄约笑道:“还有别的事情么,一并说了罢。”江游世却迟疑了,薄约道:“你难不成怕我么?怎地不敢说了?”江游世道:“我怕别的。”
薄约道:“你只管说,我就当没有听过。”江游世一对水浸浸的眼睛垂下去了,才悄声道:“师父,你近来待我这样好,只是可怜我,对不对?”
薄约一愣,江游世鼓足了勇气,又黯然道:“我不要你同情,也没有将你当做甚么蟋蟀、促织那样的东西。”薄约心虚至极,矢口否认道:“我从没这样想过。”
江游世转开脸,道:“好罢。”薄约知道他不相信,绕过去对他又说:“当真没这样想过。”江游世将脸再转开。薄约看他躲来躲去,心里生了一点趣味,笑道:“就算是以前想过,现在也不是这样想的了。”
江游世叫道:“啊,给我说中了!你不就是要抛下我走了么?”
薄约在他身后道:“那你要怎样才能信,我是真心地待你?”江游世默然不语。薄约道:“你说一样愿望,不论何事我都答应,这样好么?”
江游世问道:“不论何事?”薄约道:“除了不许阻我报仇,别的都好说。”江游世给他点破心事,道:“那就也没甚么用了。”
薄约伸来一只手,在他脸上轻轻摸了一圈,说道:“倘若哪天有人用了极卑鄙的手段,将我杀了;而他因除去武林大害,功成名就,风风光光……”江游世鼻子一酸,但想着不能哭哭啼啼,没教眼泪掉下来。薄约又道:“……这时游儿怎么想的,我就怎么想的。”
江游世明白劝不动他,两肩垮了下去。薄约笑道:“游儿想不出来许哪个愿,师父给你记着。”江游世闷声道:“记着有甚么用?”
薄约又笑道:“要我给你样信物么?可我连掌门信物都丢了。”眼见又要提到伤心事,江游世忙道:“行了,没有就没有。”
薄约从后面凑上来,在他耳根亲了一下。江游世赌气道:“不要碰我。”薄约低低地一笑,道:“这是你许的愿么?”江游世又气又急,道:“不是!”薄约便又亲了一下。江游世脖子又痒又热,忍了一会,笑出声来,道:“罢了。”
两人在不见居中习武论剑,闲了洒扫庭除,总算将屋子收拾得像模像样。玉带峰底下是一条横江,穿谷而过。江左江右各有一个村落,摆渡往来。江游世偶尔下山去买鸡蛋,和村民渐渐地混得熟了。这天薄约坐在院里看书、又看江游世练剑,忽然道:“怎么有人在底下哭?”江游世凝神听去,果然听到山涧里隐隐有小儿哭声,嗓子已哭哑了。江游世收了剑,道:“我去瞧瞧。”
薄约看着手里书页,头也不回,笑道:“真够热心肠。”江游世学得油嘴滑舌,说道:“免教他扰师父看书罢了。”跑得倒是比谁都快。那哭声歇了,江游世却迟迟没有回来。薄约放不下心,循溪找去一看,只见江游世给一群山民团团围住,摇头摆手地不知在说什么。旁边站着个湿淋淋的小孩,却披着江游世的外衣。薄约隔着几个人,远远地道:“游儿,怎么还不回家?”
江游世瞧见他,大为欢欣,叫道:“师父!”围着他的村民齐齐回头,江游世又道:“我师父来了,我当回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