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约看到这阵仗,也想明了是怎么一回事。这小孩卡在山涧里面,旁人都救不了。只有江游世内功在身,弄开石头把小孩儿拎了上来。这群山民正七嘴八舌,邀他回去做客。薄约道:“怎么不去?”江游世道:“我走了,你在家里吃白水泡干粮么?”
薄约走近了,笑道:“不是说去了才是大侠的风范么?”江游世红着脸,叫了一声,小声道:“那多不好意思。”这一句给围着的山民听见,众人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这有甚么不好意思的。”将江游世半推半拥,弄下山去吃了一顿腊肉。
这事好容易揭过。到了第二日,薄约又在院里坐着,说:“游儿,又有人叫你呢。”江游世一听,峰底下果真有个妇人,叫道:“江大侠,江大侠,你住在这么?”江游世连忙从峰上跑下,落在那妇人面前。那妇人吓了一大跳,抚着心口道:“江大侠,你住在这里,上下多不便利!”江游世一笑,道:“孩子回去没有着凉罢?”
这妇人便是昨天救那小儿的母亲。她闻言从背着的竹筐里拿了个包袱出来,道:“他是一点事没有。对啦!江大侠,这是你的外衣,已替你浆洗过了。”江游世忙接过来,道:“不必这样费心。”
包袱里沉甸甸的,却不像只有衣服的样子,妇人笑道:“给你放了几个鸡蛋。”江游世放在手里一掂,那包袱怎么说也有四五斤重量,怎么是“几个”鸡蛋?他连道:“这可万万吃不完的!”那妇人道:“天又不热,慢慢地吃就是了。”江游世又道:“这峰那么高,我带上去,鸡蛋也碎了。”那妇人笑道:“我到处问过了,你常下山来买鸡蛋的。江大侠武艺高强,拿几个鸡蛋上山,不是轻轻松松么?”
江游世心一横,道:“我很快要走啦,这么多鸡蛋,当真吃不完。你拿走一半,我拿一半回去就是了。”那妇人惊异道:“你们在这才住了多久,怎就要走了呢?甚么时候才能回来?”江游世自己也不知道归期,胡乱敷衍过去。那妇人叹道:“还想叫你教我儿两手。既然要走了,这几日更该吃得好点。”
江游世说不过她,提着鸡蛋回到峰顶。薄约背着手,站在上面笑吟吟看着,开口道:“江大侠。”江游世面上一热,道:“别再取笑我了。”薄约道:“怎么,当大侠的感觉不好么?”江游世垂头丧气道:“要‘事了拂衣去’才成。”
薄约笑得打跌。江游世不知他听去多少对话,有些心虚,默默地钻进屋里。
江游世睡得总很好,今夜却无缘无故醒了。一睁眼睛,只见薄约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支着头,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见他睁眼,薄约问:“怎么了?”
江游世脸上痒痒,拿手一撩,是薄约垂下来的一绺长发。薄约将那头发梳回耳后,道:“对不住,你继续睡罢。”
江游世好奇道:“师父,你在做甚?”薄约在暗里笑了一声,道:“我在打坐。不一直这样么?”江游世心道:“这么个打坐法,立刻就要走火入魔。”但薄约冰凉的手指在他眼皮上一拂,他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半夜他听到悉悉索索的响动,没有作声,只是睁眼看着。薄约正站在案前,将几样东西往包袱里放。收拾完了,他拉开屉柜,铺了一张纸。润开笔,又站着不动了。
江游世侧在床上,隔着一层纱帐,道:“我要同你一起走。”
薄约没料到他又醒了,道:“我吵着你了么?”江游世不快他转开话题,大声道:“我说我要同你一起走。”薄约笑了一声,道:“不行。”
他这几天遮遮掩掩,江游世心里早猜到了,问:“怎么不行?”薄约笑道:“不行就是不行。”
江游世从帐中钻出来,直勾勾盯着他,道:“我许的愿望就是这个。”薄约靠在桌上,也盯回去。其实两人都不甚看得清对方面容,偏偏就这么相互盯着,谁也不说话。最后薄约道:“你要能打赢我,我就当你不是送死,让你跟来,如何?”
从小到大,他所有的武功都是薄约亲手教出来的。他怎么可能打得赢薄约呢?江游世张了张嘴,嗓子哑了,道:“我……”薄约有了底气,又笑着说:“只有这一个法子,你要不答应,就乖乖等我回来。”
江游世从床上翻身跳下来,说道:“好。”
薄约将挂着的“十轮伏影”抛给他,走到院里。江游世追在后面问:“师父,你用什么剑?”
薄约气他不听话,说道:“我用什么都一样。”说着从院中梅树折下一根长枝,摘下绿叶、枝杈,遥遥一指,道:“来。”
江游世不愿占他便宜,也不将隙月剑出鞘,连着无锋的“十轮伏影”,朝他面门挥去。薄约抬起梅枝,迎在鞘上,手腕轻轻一震,将力道卸开,又是一挑。江游世只觉好像打上棉花,收势不及,再被他顺势推开,整个人往前跌了几步,坐在地上。薄约长身站着,将那梅枝挽了个剑花,闲道:“我是这样教你的?”
方才他挑出去的一下动了真力,远不像他看起来那风轻云淡的样子。江游世摔得疼了,咬牙站起来,道:“再来。”
薄约将梅枝举在身前,指着他道:“拔剑。”
江游世也动了真火,心想:“一根树枝,碰在宝剑上,无论如何也要断的。”他在鞘上一点,隙月宝剑使出素棘剑法里“珠囊决破”的招式,剑光抖开。他这一招平常用来守住面门,格开别人的剑。此时拿来断薄约的树枝,也是一样的效用。谁知薄约的梅枝滑溜无比,在他剑影破绽之中点了一下,道:“这儿。”
江游世心里一凉,连忙回剑去护,薄约又点了一下道:“还有这儿。”江游世乱了阵脚,想道:“我偏要断你的树枝,你还能怎么办?”上前刷刷两剑,剑剑向着薄约手里的枝条。薄约果然怕他宝剑锐利,连连避开。江游世喝道:“小心了!”便用一着“雁过潇湘”的变化,直刺他的胸膛,逼他回剑来挡。薄约手腕骤转,果然用那枝条去格。江游世剑锋微微地一侧,眼看就要削断梅枝,薄约手腕忽转,那枝条蓦然从死地拐了一个弯,点在江游世手腕“列缺”。
这一剑剑势诡绝,就算是绝世的高手碰上,也免不了会大吃一惊。薄约却笑道:“原本你和那姓黄的小子打、和段家姓尹的小子打,都不慌不忙的。如今怎么沉不住气了?”江游世更没有闲暇答话。他腕骨剧痛,长剑就要脱手,但他死死抓着剑不肯放。
薄约上前一步,又轻轻挑了一下,竟没挑动。他“咦”地一声,江游世剑交左手,猛地往前挥去。薄约沉下脸,退了一步,手中树枝电转一般,在江游世身上飞快点了两下。
江游世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他。可惜薄约将树枝扔在一边,坐在树下调息,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管了。
等他再睁开眼,只见院里空空荡荡,江游世已不知去了哪里。薄约拍掉衣摆尘土,叹了一声,又不知道叹给谁听。
他回到卧房背上包袱,见那本《三忘刀谱》还放在案上,想了想也收在怀里。正要走了,薄约听到床帐里有颤抖的呼吸声音。于是敲敲床板,倾身进去道:“游儿?”
江游世不作声,薄约又道:“游儿,借你宝剑用一会儿。”江游世和衣躺着,面向着墙,任他伸进去解了腰间的隙月剑,也没有动一下。薄约推推他的肩膀,笑道:“师父要走了,也不来看看吗?”
江游世闷声道:“有甚么好看的。”
薄约放下心,说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而游儿生来却是要做大侠的。”说完也不等他作答,在他耳根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抽身走了。
还没走出院门,江游世从屋里奔出来,叫道:“师父!”薄约笑吟吟地转回来,道:“不生气了?”江游世将他一把抱住,又叫了一回:“师父。”
江游世心里亲他,但平时克己守礼,绝少做这样亲昵的举动。现在抱着他,浑身都紧张得发抖。薄约觉得好笑,道:“没有哭罢?”江游世摇摇头,从他怀里抬起脸道:“师父,你好好儿回来,这是我许的愿望。这个行么?”
薄约心里一软,笑道:“这有甚么不行的。”
江游世两臂一松,道:“那我等着你。”转头又往屋里跑了。薄约在原地站了半天,不见他回来,这才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