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朝向巨树,静默无声地跪了下去,一道道目光注视着她,像在等待着什么。
祝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回树前的空地。
脑中记忆如绚丽的蝶翼翻飞,斑斓而破碎。过了好一会,她才隐隐将眼前的场景跟过去对上号。
她上前两步,屈膝坐到了地上,缓缓向后仰躺,随后双腿伸直,四肢摊开,将自己彻底交付给大地。
潮湿的泥土贴上后背,隐隐透着一丝寒意,她却感觉身体沉入莫名的安宁之中。
见她躺好,男人沉默地转过身,朝村民们挥了挥手。
他走到树边,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手起刀落,在树干的不同位置划出几道深深的痕迹。
随后,他的手掌贴上树干,缓缓跪下。
一声低哑、悲痛的抽泣,在死寂中悄然响起。
从低哑的抽噎,到压抑的呜咽,再到放声的恸哭,村民们涕泗横流,撕心裂肺,跪趴在地上,眼泪如雨滴一样渗入土壤。
哭声层层叠叠地蔓延开来,纯粹而浓郁的悲伤如潮水般席卷整片空地。
就在哭声攀上顶峰的刹那,树干上的裂痕,渗出了血一样的汁液,厚重而粘稠。仿佛母亲听到孩子的哭喊,心有戚戚,殷切地流下安抚的乳汁。
液体顺着树皮一路蜿蜒而下,最终浸入土地之中。
哭声如丧钟,沉闷而凄厉,在空地上回荡不止。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群人经历了无法言喻的苦难。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好苦啊,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痛苦?
祝玖的胸口仿佛被这哭声扯住,剧烈起伏。她哀恸地按住心口,仿佛要将那种从灵魂深处涌起的疼痛死死按回去。
可回忆仍然不受控制地涌来,如决堤的洪流,将她完全淹没。
她又回到了那些不敢安眠的夜晚。
仿佛又经历了一遍精神被折磨到极限的痛不欲生,看到记忆失序时的震惊,发现自己沦为异类时的不知所措,被反复逼问时的强装镇定。
所有情绪被压缩成一条紧绷的钢丝,每时每刻都在绞紧她的心脏。她以为自己习惯了,可此刻,压抑的一切被哭声彻底撕开。
记忆失序的影响在进一步扩散。这两天,她时不时会有一种抽离感。虽然她的身体仍在宋曜和曲然身边,言谈举止与往常无异,但她的意识却仿佛漂浮在半空,旁观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要出口的话,都是她在脑海里反复思索、推演、计算的结果,曾经无需思考就能流畅运作的本能,好像已经彻底崩塌。
就像宋曜说的,所谓流畅的言语、惯性的反应、信手拈来的决定,其实都只是记忆被按时间顺序堆叠、不断训练出的唯一结果。可记忆失序,意味着因果链断裂,使得她所有的思维方式、行为模式都变得无法追溯。
她仍然拥有所有记忆,可它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有始有终地排列、指向明确的自己,而像是被随意打散的拼图,每一块都在,却没有一块放在应有的位置。
她被胡乱拼接成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只能试图从散落一地的记忆流沙中努力拼凑,模仿着“祝玖”应该有的样子。
越想找回自己之前的样子,就越变得毛骨悚然的陌生。
一滴泪水盈于眼眶,顺着眼角滑落。
这是祝玖清醒之后,第一次哭。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她只是在努力地活着而已,为什么是她经历这些呢?
最可怕的是——
她还能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