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的秋雨来得又急又密，打在锌铁皮屋顶上像撒豆子。廖志清蹲在仓库角落，手指捻着刚拆包的刺绣样品，指甲盖被丝线勒出细密的红痕。墨西哥客户追加的五百件凤凰纹披肩卡在品控环节——机绣的尾羽总缺了分灵动。
＂清姐！＂巧玲举着平板电脑冲进来，马尾辫梢滴着雨水，＂亚马逊那边又把圣诞香薰的链接下架了，说是蜡烛杯尺寸不符合美国消防标准。＂
廖志清扯过毛巾擦手，液晶屏的蓝光映出她眼底的血丝。产品详情页里＂纯手工制作＂的英文描述被标红，平台警告邮件里附着加州某实验室的检测报告——石蜡熔点差了两度。
＂让老陈把模具温度上调五度。＂她点开监控回放，香薰车间的老师傅正用指甲抠蜡模接缝，＂灌蜡时排气孔要朝上，气泡都淤在杯底了。＂
阿月突然从货架后探出头，发梢别着根绣花针：＂廖姐，凤凰眼睛用盘金绣才亮堂。＂她扯过样品，银线在绷子上穿梭如游鱼，＂我阿嬷说过，神鸟的眼珠子得含着日月光。＂
仓库卷帘门哗啦作响，方强拎着两袋肠粉进来，冲锋衣肩头洇着深色水痕。他瞥见桌上凉透的普洱茶，顺手把温热的豆浆插上吸管：＂虎门港那批灯饰集装箱卡关了，菲律宾海关非要我们补交竹编装饰物的植物检疫证。＂
＂竹条都熏蒸过了，报关单不是附了SGS报告？＂廖志清咬开豆浆封口，甜腥味冲得太阳穴直跳。
方强掏出手机翻照片，放大海关封条的特写：＂马尼拉那边新上任的关长是环保激进派，非说熏蒸剂残留超标。＂他点开p聊天记录，菲律宾代理发来的视频里，抗议者正举着＂抵制中国污染＂的牌子围堵港口。
阿月突然举起绣绷：＂要是把竹编换成再生塑料呢？我在渔村见过收废品的造彩条，用渔船废网熔的。。。。。。＂
＂不行！＂巧玲摔下热熔胶枪，＂Etsy上打的可是环保手作招牌，用塑料怎么圆谎？＂
争论声被货梯的轰鸣打断。姜雅婷踩着细高跟跨出轿厢，职业西装裙下摆扫过摞起的快递箱：＂从盐田港调了批加急货，走中欧班列补德国站的缺。＂她摘下墨镜，目光扫过阿月膝盖上的绣绷，＂哟，好清秀的妹妹，哪儿招的？＂
方强下意识侧身挡住工作台：＂渔村带来的徒弟，手巧得很。＂
姜雅婷抽出发票拍在桌上，＂廖姐，上周发往米兰的刺绣屏风，意大利客户投诉金线掉色，返工运费够再开条生产线了。＂
廖志清抓起样品对着顶灯细看，牡丹花瓣的渐变色果然晕成一团。阿月凑近嗅了嗅，突然跑向原料架：＂他们用了化学染的蚕丝线！这种线过不了海上的潮气，得用草木染的。＂
姜雅婷笑卡在喉咙里。廖志清翻出采购单，供应商盖章处赫然是深圳某家贴牌厂：＂老陈说这是云南直供的。。。。。。＂
＂滇绣用的是板蓝根染的土线，阳光下会泛青。＂阿月从工具箱翻出打火机，烧焦的线头冒出靛蓝烟雾，＂化学染烧出来是黑的，海风一吹就氧化。＂
仓库陷入死寂，雨声突然大得骇人。方强摸出车钥匙抛给姜雅婷：＂我去趟白云市场找土线，你联系苏彩儿准备质检报告。＂他转身时带倒废弃的灯罩，亚克力碎片在地上拼出支离破碎的星图。
深夜的广佛高速浮着一层湿雾。廖志清缩在副驾驶翻看阿月手绘的染线图谱，手机屏幕突然跳出肖渡秋的加密短信：【林小婉弟弟今晨走了，ICU监控拍到有人拔管】。颠簸中，她瞥见方强握方向盘的手背爆起青筋。
＂靠边停。＂廖志清突然开口。
应急车道的护栏外，野芒草在暴雨中伏倒又弹起。她扳过方强的脸，指腹触到他耳后新增的疤痕：＂渔村的台风夜，不单是触礁吧？＂
远处货车的远光灯刺破雨幕，方强眼底晃过幽蓝的浪涌。防化艇探照灯下的铅封箱、唐长老呕在隔离舱的血、林小婉弟弟苍白的脸。。。。。。这些画面在他喉结滚动间被生生咽下。
＂跨境电商不是过家家。＂他攥紧绣样，凤凰羽翼在指间皱成挣扎的弧度，＂有些暗流，得用更大的浪头盖过去。＂
货厢突然传来响动，阿月从后座毛毯里钻出来，怀里抱着草木染的样线：＂方老板，过虎门大桥要拜妈祖的。＂她摸出个褪色的平安符系在后视镜上，＂阿嬷说，行船人最怕心有挂碍。＂
凌晨三点的白云市场像个巨大的生物腔体。方强踹开某家紧闭的卷帘门，手电筒光束里惊起一群分拣丝线的女工。老板娘裹着珊瑚绒睡衣下楼，指甲缝还沾着板蓝根渣：＂要土线？早被电商扫空了。＂
阿月突然蹲下身，抓起地缝里的线头嚼了嚼：＂这是黔东南的蓝草，掺了槐米。＂她吐出染绿的唾沫，＂老板，仓库顶棚第三根横梁后面还有三十斤存货。＂
老板娘脸色骤变。方强抽出皮夹里所有现金拍在染缸上：＂广州十三行的吴老太介绍来的。＂他故意露出腕间的疤，那是去年在云南压缩机爆炸时留下的。
返程时雾更浓了，后视镜里，白云市场渐渐退成黑暗中的光斑。廖志清抱着染线昏昏欲睡，阿月突然摇下车窗。咸腥的夜风灌进来，裹着远处珠江口的潮声，像极了渔村那些无眠的夜。
＂廖姐，凤凰绣好了。＂她将绷子举到前座，盘金绣的凤眼在车灯下流转着暗芒，＂阿嬷说，神鸟浴火的时候，最见人心。＂